文正今年八十八歲了,他的記憶始終停留在四十多年前。他需要聊天,而又不需要某個特定對象,能堅定地回答“我是誰?從里來?到哪里去?”的哲學三問,是很典型的老年失智癥患者。
“我叫文正,是正月生的。”他定定地望著提問者,回答工整。
“你知不知道我是誰?”又問。“哎呀,我想不起了。”
這時候得提到一些舊名字,比如我就說:“我是文陽的女兒。”
“文陽是我兄弟。”他的兄弟站在他面前,他集中精力地看著后者,禮貌地點頭微笑,眼中沒有光芒。
“走在街上遇到了,問我好久沒回過馬丘去了……”只有說到這里,文正才肯放棄問答的形式,開始敘述。我們也得以走進他四十年前的小事中。
很難考證,我希望事情不是發(fā)生在四川盆地丘陵中悶不透風的夏天,愿意把時間放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某個春末。聯產承包責任到了戶,精米和白面上了餐桌,人們的營養(yǎng)漸漸好起來。
這一天文正,我們這位曾經當過兵,又在解放后成為小學教員的壯年男子從縣城回到鄉(xiāng)場上。鄉(xiāng)場很熱鬧,餐館門口圍了一群人。湊近一看,服務員在包抄手(一種川渝小吃),動作很快,引得圍觀的人群唏噓不已。私營館子還不多見,抄手也才回到民間。文正想看,老婆明慧推他:快走,晚了很曬。
他們很快甩掉集市的喧鬧,到了小路上。“這是?”文正聽到身后有人對他說話,是離開市集后追趕上來的人。鄉(xiāng)村石板路,僅容一人過,所以必須走成一路縱隊。“文正回來了?”
他轉過頭去看,哦,隔壁院子的。文正和他打了個招呼。
“你怕是有好久都沒回來了喲?”這是一個不期待得到答案的疑問句,實際是感嘆。“你兄弟文陽也回來了,今天在栽秧子。”對方又說,這是文正沒想到又在意料之中的。在通信不發(fā)達的四十來年前,人們更依賴四時節(jié)氣和文字約定,不期而遇隨處可以誕生。
文正家在山腳下的水庫旁邊,地勢很不錯。院子前面有一條小溪,水庫的蓄水常年小劑量地流過,婦女們在溪邊淘洗衣服和豬食,孩子們在里面搞魚摸蝦。溪水外圍是田土和丘陵,盛產糧食。隔壁院子的人沒說錯,文陽果然在田里弓腰駝背地栽秧。“你回來了喲?”當哥哥的站在田坎上說。
“大哥!”文陽緩緩地直起腰來,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。長幼有序是家訓。“大哥哪時候回來的?”“剛到,中午來吃飯嘛。”哥哥說。他并沒有多的話。
時近中午,年輕的文陽在家門口流過的溪水邊把身上的稀泥擦洗干凈,放下衣袖褲管靸著塑料涼鞋就去了分家后的哥哥家。
依然無從考證,因為地理位置而闊別已久的哥倆在那場午宴上說了些什么。也不知道,在退伍之后來到施工單位,從此在長江水岸沿線修筑碼頭泵房,在工地住簡易席棚,泥水以另一種方式與之相伴的經歷,文陽會不會細細地說起?交換工作經歷肯定會,否則四十年后失智的文正也不會一口說出弟弟當年的工作地點,去過哪些城市,從事什么行業(yè)。
在過去,年齡和空間距離的暌隔,使得他們之間的走動不多,一個地名加上想象,就承載了文正對其弟職業(yè)的全部記憶。那些稍有出入又銘刻于心的往事,在漫長松散的表述中,從記憶深處水落石出。我相信正值壯年意氣風發(fā)的他們,不會在對話中描述辛苦。和沒有奔頭的日子相比,辛苦又算得了什么?
我想帶著文正和文陽再去現在的工地看看,更新和同步一下他們對于施工單位的認知。聽他們哥倆緩慢又艱難地對話,聽文正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蹦出一些字,這些字照進他生命中的海市蜃樓,使我們可以溯源而上,回到他出發(fā)的那條河流。(施蕊)